诗人简介:罗鹿鸣,习诗40余年,发表诗歌1000多首,出版诗集与报告文学著作15部,主编诗歌、金融文化图书80余部(卷),获第八届丁玲文学奖一等奖、中国金融文学奖一等奖、第六届中国长诗奖、中国桃花源风光摄影大赛金奖。
永远的百岁老母
文/罗鹿鸣
我成了没娘的崽
今天,我成了没娘的崽
娘在,我老了,仍还没有长大
娘不在了,我长大了,却已经老了
老娘的舌头向嘴唇外伸了一下
向人世做了最后的告别
头脸微微向右侧了一点点
一百零二年的世界全部塌陷
三哥连喊了三声娘
八十二岁的大哥接着又喊了两声
五哥把母亲闭着的眼再阖上
我是满崽,双手捧着老娘的脸
一声又一声呼唤妈妈
三嫂抚摸着娘的头
泪水模糊了我们的双眼
火盆端进屋,点燃纸钱
铜锣敲响了,鞭炮放响了
告别的亲人与族人来了
帮忙的族人过来嘘长问短
娘的额头是热的,脸与嘴鼻凉了
手是热乎乎的,脚腿已凉了
我们给娘擦洗头,眼,嘴,脸
左耳右耳也擦了一遍
再给娘擦洗了全身,然后
从里到外帮娘的衣裤换了一遍
扶起老娘坐起来,背到正堂屋地坪中间
老娘坐在椅子上,头耸着
接受儿子、媳妇的酒祭跪拜
酒杯三只,每个人给酒杯斟酒三巡
将酒慢慢浇地,磕头三响与娘告别
众人用殓布抬起老娘
轻轻放在棺材里面
头放正,死人也要正直
两边塞紧儿子们的贴身衣
女儿孙女的丝红盖被一块块盖在身上
外家人送的一块,盖在最上头
棺盖盖上了,尚未封口
后回来的儿孙,还可见最后一面
孝子头上的麻丝系上了
灵堂搭了起来,铁架塑料大棚
就是老娘最后的行宫
从此后,我就成了没娘的崽
娘在,我老了,仍还没有长大
娘不在了,我长大了,却已经老了
2024年3月25日晚长歌当哭,于祁东县黄土岭村枣子塘
老娘呓语
我爷老子是妖精变的
让娘下饺子一样生弟生妹
可怜的娘生了八个孩子
生孩子得了干唠病
我的背上没有空过
背着弟弟妹妹长大的
背带背断了两根
娘没奶
她们吃糊糊为生
爷娘在连州开伙铺
赚钱买地被划成了地主
舍不得吃舍不得用
舍不得送子送女去读书
我和耀华老师带着三弟上学
又带着满老弟启蒙
满老弟挑担红薯到学堂
耀华老师吃红薯省口粮给弟弟吃
我在私塾门外听熟了三字经
跟着王老娘口诵背得了女儿经、增广贤文
在戏台下记住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唱文
我缝补酱衫,纺纱织布,做衣服织毛衣
女工无一不会
绣花描红画画,织篾器当砌匠无师自通
喂猪打狗,养鸡放牛,种田种地种菜
含辛茹苦,没日没夜为了一大家子
如今我活成了仙女百多岁
四个弟弟都走到了我的前头
剩下我还有一个妹妹
她在珠海相隔千里万里
山中难有千年树
世上难逢百岁人
我看了一百零二年的世界
看到无数的死别生离
养儿防老,六个儿子都不在身边
(四儿子二十七岁已逝)
父母的心在儿女身上
儿女的心在石头上
娘想崽路路长
崽想娘扁担长
以前想崽泪汪汪
如今想崽泪已干
搭帮女儿女婿好
益寿延年有依靠
搭帮孙子孙媳有耐心
端茶送水一日三餐倍殷勤
搭帮儿子媳妇有孝心
嘘寒问暖不曾停
官打无仇,娘打无心
子女前世修,冤有头债有主
不要把我骂你们的话当真
我是老鸦嘴臭,刀子嘴豆腐心
不像那些口如蜜糖,心如刀枪的人
我做不了茶杯向天、酒杯仆倒的小气鬼
侍奉公婆,热情待客,乐于助人
记得少年骑白马,转眼又成白头翁
恩怨情仇一笔休
这个世界好,吃不了用不尽
我每天像过年,倒吃甘蔗甜
你们都不要为我牵挂
我每活一天都是赚
过一年赚三百六十五天
2023年12月24日一31日,记于永州市政府家属院
百岁华诞
在新落成的祠堂登基
今天,您当了自己的皇后
当了儿孙曾孙的皇帝
当了亲戚朋友的女皇
红色绣花锦衣是皇袍加身
高悬在祠堂的匾额是天皇老子的颁证
虽然您免了大家的叩拜
您用百朵鲜花替代了佩剑
您没有发出一条圣旨
您盈盈笑貌,刮起百里春风
您率领三万六千五百个日子
这是您一生最强大的军团
一百个年份,都向你纳投名状
您的军团穿过了百病、瘟疫
击溃了饥荒、意外事故和战争
恩怨情仇成为宏大的叙事背景
鞭炮劲鸣,礼花盛开
省略了大戏与渔鼓
您坐在了照片的中央
在万千声祝福里加冕
鹰巡逡,那是你的天空卫士
一群喜鹊,站在树枝上俯首称臣
阅世无数的乌龟引颈称奇
见证着新的一百年隆重开启
2022年5月22-24日,于祁东-长沙
春节感怀
今年的春节是牛驮着的,锐角的牛
比鼠步沉健、有力,且向着光明
世界仍在新冠的裹尸布里挣扎
独有东方雄狮已经冲出了黑暗的时辰
我往年的春节都像风一样在故乡行走
陪着母亲翻她的旧帐本,找回一点走失的光阴
即使耳朵听得起了茧,也不烦心
风吹过的地方,笑脸开满桃花梨花
而我今年的风趴窝了,没有吹起来
它被新冠的篱笆挡住了,在原地不动
止住走东家串西家拜年的脚步
红包的花粉没有在亲人的脸上扬苞吐蕊
春天的号角在立春的驿站吹响
春风心旌摇荡,欲将冬霾装入兜里
年的列车重新出发,碾着时间的血迹
经过的地方,元宵的圆月在每一扇窗户升起
太多的生离死别浸泡着我的忧伤
去年正月初二,四伯娘便撒手床下
没有吊孝、没有上祭、没有唱挽歌
新冠病毒拦不住入土为安的棺廓
日月风雨交替着眷顾大地
大地的泪水正落向灰蒙蒙的天空
喜马拉雅的冰层断裂,中印边境脱离接触
新年还将收集人间所有的悲恸与欢喜
2021年2月17日上午,于白鹿居
母亲受伤往事
我用小竹管做的射枪
射出来一颗香樟籽
不知道它飞向了何方
但我知道它至今还没落地
当年港商修宋家洲电站
一根木头打晕了母亲
得了六千块钱赔偿
一生得到最大的一笔钱
存在银行,价值已大幅缩水
如今这电站已改名潇湘电站
可能落潮之后换了老板
三十年过后,母亲九十八岁生日
路过湘江,我抚着老母的头端详
再没有找到那块疤痕
但我的心仍在隐隐作疼
头上的大雪早已覆盖了往昔
我却从她的眼潭里
捕捉到了母爱与乡仇的涟漪
2020年5月16日晨,于永州江滨
娘在家就在
走了万千的路,家门口杨树上的鸟巢
像一片离开枝头的叶子,落在了山的背后
母亲也不时挪动着窝,有时会在某个地方
摔跤了,可能是摔断一根胫骨,可能是
摔断了故乡的一根田垄,或是回家的路
娘活着,我在人间就有了寄身之处
娘在,家就在,我理想国的彩虹就会弓起
娘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就铺满锦被缎服
递给我的粗茶淡饭,也胜过海味山珍
2020年1月4日深夜,于白鹿居
棒槌声
好久没有听到棒槌声了
四十年前枣子塘的棒槌声
比我的读书声欢快,溅起的水花
比我喝的学校自来水苦涩
三十年前我从柴达木盆地回家探亲
我的新娘被棒槌声激荡澎湃
二十年前我接母亲到长沙小住
她说白沙井的棒槌举得太低,声音沉闷
十年前母亲的棒槌丢到了塘里
她在永州妹妹家里笨拙地用着洗衣机
今年,九十七岁的母亲被犬欺
她说“手里有一根棒槌就好了”
2018年12月14日晨,白鹿洞
探 母
大哥,坐在我的右边
他的右边,山水村庄林木
一闪而过,纷纷退匿
列车的后方,窗玻璃上
几点雨滴,欲坠未坠
大哥,七十七岁的山岭
被一顶黑灰的鸭舌帽压着
沸腾的岩浆,冷却下来
坐在我的右边,默不作声
高铁从故乡的熊罴岭钻过
我跟在大哥的后面
没有说“我回来了”
九十七岁的老母亲
手搭凉棚,等在路边
2018年12月2日上午,G431次列车
仰望着雁阵的呼啸
掠过北方天空的,是雁阵
是排山倒海的呼啸
疑似镇北堡的烽烟四起
疑似元昊大军攻城略地的呐喊
疑似城破溃兵的嚎叫
那是范仲淹的衡阳雁去无留意
那是一个一个的“人”在泅渡暮色
那是一个在冬天仍然不忘仰望天空的人
被一排又一排义无反顾的雁阵
拔光了昔日炫丽的羽毛
从此,我丢魂失魄在北方
快百岁的老母,又该点上油灯
提着撮箕,到家门前的那一条黄河
为我
招魂
2018年10月19日晚,于长沙白鹿居
我爱着我的人类
我爱着我的人类
就像昨天我爱着父亲
就像今天我爱着母亲
妻子女儿也是我的最爱
外孙女如一颗明珠落在掌心
我爱着我的人类
心空布满温暖的星辰
九十六岁的母亲与一岁的外孙女
隔着深不可测的一个世纪
尽管这只是人类一颗水珠的长度
却盛满我所有的阴影与光明
从一岁攀登,攀到九十七岁
中间隔着多少神秘莫测的烟云
再过一百年岁月依然如新
我在哪一粒尘埃里祝福亲人
我爱着我的人类
血脉里充满青山绿水
兄弟姐妹父老乡亲都是我的山河
他们都是人类的一个部分
我也要多爱自己几分
好将对人类的爱向前延伸
我还爱着叙利亚的难民
祈祷地中海上的偷渡客不要沉沦
甚至对恐怖分子也给予一分爱
使瞄准人类的枪口抬高一寸
2018年4月8日,长沙止间书店
老娘,一生三七开
老娘,今年九十六岁
已从田地里拨出了两腿
像一只候鸟,失去了牢固的巢
在枣子塘、永州、长沙之间起落、盘旋
在一个女儿和五个儿子之间跋涉、周转
老娘说:“我好比一片流浪的黄叶”
在我家的时候,老娘与一副字牌为伴
一个人扮成三个牌手,正襟危坐三国演义
打了一生的牌,对手是时间
老娘给嘴里装上牙套,然后喃喃自语
“输的是我!赢的,也是我!”
从天光,坐到天黑
苦难的日子像电影回放
仇恨与怨气,是老娘的两大随身法宝
爱憎分明在故事里周梦化蝶
老娘吃黄莲过苦日子七十年
也要在蜜水里泡三十年
寿命长,能打败一切的仇恨与苦难
老娘说:“现在,倒吃甘蔗,一节比一节甜“
2017年8月21日深夜,白鹿居
故乡的三魂六魄
我不信任神仙,却相信镜花水月
神仙从没眷顾我的生活,不像鬼魂
从小挟持我的三魂六魄
我记得,有一天魂不守舍
母亲牵着我的手来到跌倒的地方
口里念念有词,说是帮我喊魂
撮箕里放着几种食物,还有一把米粒
至今,我也很难定性是贿物、供品
豆芽般的灯芯,放着弱不禁风的光明
那忧郁的溪水竟然归还了我的魂魄
从此,不再惧怕黑夜与山鬼、落水鬼、吊颈鬼
可那失魂落魄的溪水,再也无人问津
不知变成了町里的哪一株孤魂野鬼
我记得,在雨季的池塘边洗一个墨水瓶
祖上开挖的池塘却将我吞没,一个
戴着红草帽的大叔,在水底骑着自行车
我被捎在后座上,被带去见阎王老爷
神仙没有出手相救,它可能耳不聪目不明
也可能饥肠漉漉,被春荒闹得饿晕了头
是英妹子喊来带利嫂嫂,是带利嫂嫂
喊得大伯伯跳下了柴房,是大伯伯
跳入池塘,将我从阎王殿里抢夺回来
该不该相信世上有神仙的存在,据说
它以前住在石榴仙上,有时在柏山庵出没
到处有它的神迹与传说穿越着时空
柏山庵自从拆除,只在我父亲的笔下回来过
石榴仙的庵堂,如今倒是大摇大摆地复活了
2017年5月14日,晨,白鹿居
老娘,九十五
我总感觉活着是多么不易
我把九十五岁的老娘看作奇迹
九十五座群山向天而立
银瀑飞流直下,白云缭绕不去
冰雪之巅再无苦难的黑鹰
我常坐在老娘的旁边
任她倾倒陈芝麻烂谷子
我只管低头玩着手机
她只管诉说过去的恩怨情仇
绘声绘色的陈年旧事
青砖砖雕一样富有质地
像冬天的叶子落了一千片
我听得起了茧的耳朵
具备了强大的免疫功能
于是,手机刷屏刷了一千遍
仇恨大都被过滤干净
留下一点苦难嚼出甜味
让那一丁点儿的美好
从屏幕上跳出来
放大成幸福与感恩的样子
2016年9月2日上午,于长沙白鹿居
无花季节
长长的秋天
是妈妈的一生
枯黄的日子
不过是落叶
“你们高出门拴一头
才到开花的季节”
岁月性子很慢
好容易把七个儿女
次第拔高
没来得及呈上花蕾
妈妈头上
已被冰盖笼罩
1986年,于青海德令哈
月 光
“妈妈
月光爬到了树顶了
快把它摘下来”
“宝贝儿
月光离树远着呢”
“那我做根很长很长的竹杆
把月光接下来”
“妈妈
月光贴到了窗子上了
它在偷听我俩的悄悄话呢?
我去捉住它
揍它的屁股”
“妈妈
月光挂到墙上去了
呃,你的镰刀呢?
——镰刀挂在天上呢?”
“妈妈
月光为啥老看着我呀!
知道了
(他拍着巴掌)
那是爸爸的眼睛”
1985年,于青海德令哈
母 爱
母爱
曾是一件褪色的毛衣
把我与风霜隔开
稚嫩的我
在恒温里成年
母爱
曾是一把发黑的油纸伞
撑开我的童年
炙阳使它火红
雨弹使它鲜艳
母爱
曾是一场及时雨
滋润我的梦幻
绿禾在悄然生长
憧憬在一日瓜甜
母爱
曾是湿润的信风
把我吹送出校园
在坎坷的人生旅途
鼓满破浪的云帆
母爱
已成靠着床头的唠叨
已成与父亲嘀咕的失眠
已成一眼遥远的温泉
在游子的心头
叮咚到永远
1985年,于青海德令哈
月亮船
经漠风大手笔渲染的梦
一古脑儿装进月亮
月亮船吃水很深了
在妈妈不平静的海港
波纹舒展额际了么
你眼里的水位是升还是降
你有锅巴、煨红薯就全给我吧
风浪里海员不能空腹远航
1984年冬,于青海德令哈
纸 船
小时候
妈妈给我折了个纸船
没有龙骨、桨、桅杆
“你自己去设计吧”
我答应了
心怀风浪般的不安
我便将蓝色的筋络
描成蓝色的龙骨
将妈妈皴裂的双手
描成两只坚实的桨
将妈妈灰白的头发
描成鼓张的风帆
让妈妈的微笑作顺风
把我和我的纸船
吹送出童年的港湾
后来,我长大了
那只船
被生活的龙卷风
粗暴地打翻了
我第一次落进了大海
第一次学到水手般的勇敢
那满船水晶般的童话
全在记忆里沉淀
1984年秋,于青海德令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