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情怀】国风社陕西分社,国风文学书画社特别推介 ‖ 张学峰:梦回军旅(原刊于《解放军文艺》2024年第2期)转载于《泾州文学》 2024.3.8 ,现将这篇优秀作品再次分享传播
作者:张学峰
一
八月一日前后这几天,在全中国的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到处都被一种浓烈的军人气氛所笼罩,几乎所有的酒店、餐馆都有过退役军人的聚会,传出过嘹亮的军歌声、叫声震天的口号声。他们中的很多人满头银发,有的柱着拐杖,还有的穿着老式军装或统一的汗衫。就我微信上的朋友圈来看,这些退役军人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信心满怀,表现出足足的正能量,满满的军旅情。聚会现场很多悬挂着“若有战,召必回”的条幅,表现出曾经的军人们永远忠于党、忠于祖国、不忘初心、枕戈待旦、杀敌立功的浩然正气。在这一周左右的时间,他们或以一个部队、一个地域、一个入伍时间、一个城市居住为纽带、为链接,通过多种方式相聚,只要说起来、只要有时间、只要有人开口,就有人组织,就有人捧场,而且无不精神振奋、群情激昂。他们用最隆重热烈的场面纪念军旅生涯,回忆火热生活,守望军人情怀,用最浓烈的激情复原那些月光下的哨所、阳光下的靶场、滚烫的枪膛、移动的炮位、迅疾的电波、引爆的地雷、整齐的营房、肩并肩的自己。
二
我有幸参加了其中的六场活动,人多的近百,少的也近十人。身处这样的场合,你能深深地感受到他们那种燃烧的激情、岁月的沉淀、担当的自豪、成长的焦虑,只要你在现场,周身兴奋激烈的细胞都会被迅速调动起来,燃烧起来,情不自禁地参与其中,成为活跃的一分子。
一九八七年五月六日,黑龙江兴安岭发生了震动世界的大山火,火源腾跃灌木林,炽炽放光的红云把林间万物笼罩,火头以每小时四十多公里的速度向前碾压,向漠河县城发出凶厉的呼嚎。曾任某部指导员的一位与会者参加了一个高地的灭火。他告诉我们,连队上午十点接到命令,两个小时赶到火场。到了现场一看,嚯,前方三四公里的正面,两米多高的火墙正风卷残云般地向我们袭来。凡是它经过的地方,浓烟滚滚,灌木变成炭棒,有的还在嗤嗤嗤地啸叫。“我们的任务就是扑住火头。正是中午,上面太阳烤着,前面大火烤着,林子密不透风。我们开始没有经验,用树枝打了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效果不明显。后来我们采取分割式,打一块死一块,有的人用雨衣、军装抽打,有的穿上雨衣从地面往前滚,我们的眉毛、头发被火燎了,满脸满手的水泡。扑了七个多小时,火头遏制住了,天也黑了。休息时间,为了鼓舞大家士气,我主动唱歌,而且故意跑调,结果没有一个战士发出笑声,我非常尴尬。一个班长把我拉到一边,说大家都饿红眼了,还唱什么歌?!我这里有一袋蛋糕、半盒饼干,你给大家分分。我非常感动,连忙接过蛋糕、饼干,让大家一个个传着吃。没想到,传了一圈又一块不剩地回到了我的手里。我让他们再传一次,结果还是一个不少地传了回来。大家都说:‘我们不饿,确实不饿!’”老指导员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聚会现场的很多战友眼睛里也喷出了泪花,纷纷表示:“看来《上甘岭》电影里的故事,都是真的!”
原某独立营营长在一场聚会中说:“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是个星期天,中午十二点时部队正在吃饭,我突然接到上级通知,一列拖挂四十九节车厢、其中三十节装有汽油、柴油、车轴油的油罐列车在隧道发生颠覆脱轨起火事故,命令我们迅速赶往事发地抢险救援。横穿我国东西的铁路大动脉中断,货物停运,旅客受阻,灾情紧急,刻不容缓。
我带领部队迅速赶往出事地点,在原兰州军区、甘肃省政府指挥部的统一指挥下,在施工现场非常狭小、机械设备难以展开、油罐车厢横七竖八挤压、油气外泄燃烧爆炸、火焰浓烟从东西两个洞口直冲天际、洞内油污泥泞非常湿滑的情况下,我们与其他部队一道,从几公里以外,靠人背肩扛炸药,人工搬运土石方,通过堵洞、注水、清理,苦战九天八夜,顺利处置险情,清理疏通了隧道,保证了铁路大动脉的畅通。任务完成后部队只有个别人出现火燎毛发、腿脚扭伤的情况,受到上级表彰。当时,铁道部长、原兰州军区首长、甘肃省委省政府领导亲自看望慰问部队,赞扬指战员们临危受命、攻坚克难的战斗意志和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大无畏精神。事后,在兰州的很多企业带着慰问品前往部队慰问,为部队指战员送去了生活物资和纪念品。特别是我们在现场抢险时,一旁的民众连声高呼‘解放军万岁’!‘解放军万岁’!让我们非常感动,也非常骄傲自豪。”
听说原某团股长参加过云南前线轮战,参加聚会的战友们想让他谈谈前线猫耳洞的情况。那位股长说:“一九八五年,我有幸随部队,奔赴云南边陲,参加轮战。那里敌情隐蔽,地雷重重,山林茂密,气候潮湿,部队一线指战员基本都在猫耳洞内生活、执勤。因为猫耳洞洞口狭窄且不通风,平时用野草树枝遮蔽,大家吃饭睡觉训练都在猫耳洞内,所以很多指战员出现烂裆的情况,所谓“烂裆”就是腋窝、两腿之间溃烂。如果出现烂裆,战斗力就迅速下降。大家只好脱掉军装,光着膀子待在里面,所以电影、电视上只要有猫耳洞,战士们都是光着膀子的。而且一遇山路塌陷,就会出现断菜断粮的情况,战士们不仅忍饥挨饿,还要冒着敌方地雷爆炸风险,迎着暴雨、顶着烈日坚持施工,抢修道路。很多战士们在猫耳洞里一待就是几个月,造成头发、胡须特别长。更令人难忘的是,那年七月二十四日,那里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山体滑坡,道路阻塞。我们二连的猫耳洞遇险,四名战士滑入泥石流壮烈牺牲,另有重伤、轻伤各两名。后来,部队统一对猫耳洞进行固定工事改造,用钢结构或水泥结构,把猫耳洞扩展加固,战士们的生活条件才得到改善。我提议大家,为在老山前线英勇牺牲的战友们敬一杯酒,我们还活着的人应该深深地缅怀为保卫祖国神圣边疆而英勇献身的英烈们!”他的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情非常沉重,有的战友虽意犹未尽,还想问问其他情况,却也没有再张开口,只是默默地端起酒杯,向地面祭洒,然后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三
听到这些故事,我总想深入地探寻:中国军人为什么会这样英勇善战、这样竭尽全力?
自打人类有了氏族公社,产生了阶级分化,拥有了私有财产,出现了掠夺行为,特别是这种行为发展为以部落或国家形式存在的时候,军队就产生了。每个时期军人存在的意义虽各有不同,但归根结底不外保护本国不受外敌侵略和维护国家利益。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军队不断进化,武器和战术也在不断发展。秦朝统一了六国后,秦始皇为加强中央集权,实行军政合一政策,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军事制度。两汉分别实行部曲制和募兵制。汉武帝倾全国之力,建立了强大的军队。宋朝为避免地方军事实力割据,实行以文制武。岳家军骁勇善战,令敌丧胆。元朝的疆域最为广阔,其军队战斗力代表了冷兵器时代的巅峰。清朝的军队主要由八旗军和绿营军组成,部分军队已经开始近代化了,但后期逐步腐败,无法抵御外侵。今天,也只有今天,中国军队才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发展成为一支现代化、信息化军队,为维护国家安全和稳定发挥了重要作用。
自从汉武帝派张骞作为使节去遥远的西域游说大月氏联手抗匈失败,一支支汉家骑兵就源源不断向西征战,汉武帝要把张骞失落的自信和尊严,从林立的戟戈中斩杀回来。大将军卫青,沿黄河北岸与匈奴鏖战,然后又沿河套南下,将匈奴逐出河套,夺取大片土地,汉武帝设郡迁徙民众定居,加固长城以防匈奴反扑。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众,沿河西走廊越焉支山,后又兵出北地,越过居延泽,控制了新疆天山,才迫使匈奴投降。卫青、霍去病还率几十万将士分道大漠南北夹击,与单于大战,单于仓皇逃遁。嗣后,汉武帝在河西走廊设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修关隘固长城,建成防御工事。天风浩荡,大漠苍茫,跌宕的旋律,终究成为一曲撼动古今、惊心动魄的威慑力量,这力量震撼大漠,融入山脉,融进每一座烽燧,筑就每一里长城,最终成为中华民族一杆坚不可摧的脊梁。那些芨芨草、骆驼刺、胡杨、红柳,仍在原处生长,那样地坚强,那样地肃穆而苍劲。我多少次走进沙漠戈壁,看到那里的条条小径,就像不曾腐朽的战马的缰绳,朝四面八方延伸。
过去和现在当然不能比了,但是,军人们坚守边防、排除万难、勇于牺牲、甘于奉献、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却是一脉相承的。当你聆听这些退役军人们分享的故事,为他们的行为而感动、而激励的时候,你何不是在聆听一首边塞诗,一段高适们的恸人故事,一曲岳飞们的壮怀激烈?从这些前辈们的历史传承中我们不难领悟出一种强劲的脉络,一种无敌的精神,一种将士的强悍豪情,一种军人的铮铮铁骨。这何尝不是对军人壮志豪情的垂直呈现、立体认可、千年传承!
四
活动结束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细细品味着这些曾经的军人们的状态,他们虽然离开部队十多年,甚至几十年了,为什么见面聚在一起,仍然能迅速进入燃烧的状态,就像重新回到部队一样,那样情绪饱满,那样热望不减,那样行动自觉,那样心甘情愿,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通过部队战斗生活的锤炼,灵魂里坚定而永远地矗立起了一种军人的丰碑。它包括但不限于:
所有军人对肩膀上承担的任何艰难险阻,都有坚定的意志,不退缩,不懈怠,不降低标准,不拖延时间,不提任何条件,说的话能铿锵有力,做的事能踏石留印,言行经得起任何风浪的检验。这是所有军人深深刻在灵魂里的传承。
无论红军、新四军、解放军,无论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无论日常的战备、训练、执勤、学习、科研,他们就两个字:必胜,没有任何第二个选项。这种必胜的信念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而且永远地融在他们的血液之中。
走进军营,无论看到的营房、操场、宿舍、厨房、枪炮、战车,包括每一个人的衣帽着装和洗嗽工具,都是那样的整齐划一,那样的一尘不染。这些被立体浇筑在军人骨子里面的轮廓和印象,他们不仅携带了一生一世,还原封不动地传承给了下一代。
军人们任何时候参与地方的生产建设、抢险救灾,都那样英勇顽强,那样分秒必争,那样敢打硬拼,那样不怕牺牲。再困难再危险的地方,只要有军人在,有军人出场,就会带来希望,就会成为依靠,就会令人放心,军人就是鼓舞,军人就是胜利,他们成为全社会仰慕的榜样。
我还有一个看法,我觉得年轻的军人,在情窦初开的时候走进部队,在与战友们多年的摸爬滚打中,在与营房、枪炮的日夜坚守中,他们早已把部队当成了自己的初恋,对于部队的爱,彻头彻尾变成了对于初恋者的爱。所以,这些退役军人每当重新提起部队的时候,他们总是心情激荡,身心发颤,突然变得年轻而饱满。
我自己虽离开部队30多年了,但自从离开的那一天,曾多次作梦回军营,穿上军装,而那时总意气风发,神情荡漾,心花怒放,梦醒时分仍心跳加速,久久不能平静。
↑本作品原刊载《解放军文艺》22024年第2期
↓《泾州文学》2024年3月8日转载了该作品。本作品作者张学峰,系原工兵十四团泾川籍战友,部队转业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