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你看看(短篇小说)
作者:刘国琳
初春,黎明时分,星星挂头顶,我驾驶独眼龙(一束灯光)厢货车,刺破山村寂静,拨开迎面拦挡的群山,河流,小心翼翼往十几千米外的集市飞跑。媳妇被车厢掩盖不住的腥臭味道,勾引出苦胆汁水,探头车窗呕吐不止。
不敢停车,怕遭遇工作服,那样就扣车毁货罚款,连带赔偿长年供货买主损失,两个读高中的儿女学费,爹娘药费都将断链,如何了得?
媳妇骂,作孽,这玩艺一闻就吐,能给人吃。
我装聋作哑,加大油门,三手厢货拖拉机似地扯出黑烟,放着串串响屁闯过村庄,还是惊动了早起的人,缺德,不怕遭报应?
河滩地集市一角落,六家羊杂汤摊馆大锅热水翻滚,等待我的到来,一个摊位扔下几袋货,我趁黑匆匆逃离这恶臭之地,扫眼微信到账数字,开心又隐隐作痛。
天明了,媳妇还面色焦黄,压住胸口痛苦挣扎。我说,上医院看看吧。
不。
小馆吃点东西压压?
不。
那干啥去?
看看爷爷奶奶老宅邻居的遗址,他们说的故事真不真。
又不是园明园遗址,啥看头,你也信?
不信你看看,爷爷奶奶不是总这么说嘛。
边吃自己做的馒头,边慢条斯理开车,一个多小时,爬上盘山路半山腰,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羊粪蛋似地撒落沟畔山边,爷爷奶奶生活过的三间茅草屋,年已近百岁,仍顽强站立,菜园有菜,过道干净,尽管搬镇上几十年了,他们还经常回来收拾,割舍不掉。
老宅坡上五十多米,是座深宅大院,白石青砖围墙,高大门楼气势了得,让人生畏。我和媳妇爬上陡坡,扒上门缝,往里探望,院子蒿草淹没破败,五间青瓦正房,东西各四间厢房,屋顶塌陷,山墙仆倒,处处黑呼呼,显示烈火焚烧痕迹。咚,硬风推开大门,两扇门板沉闷内倒,扑哧,摔碎一地糟沫。
嗖嗖,吱呀,几团黄赤身影腾云驾雾一般,掠过眼前,吓得我们妈呀一声,瘫坐地上。
媳妇又犯文学病,她说,好像马克·吐温说的: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对面无亲人。你写的几个小说,编辑看了说好,就是不给你发表,不是我用臭钱活动,你有农民女作家名头。
媳妇摇头,这下脸红起来。
忍不住还进院瞅,爷爷奶奶说的那十万斤大磨盘,斜歪蒿草废墟中,像农历博物馆门前日晷,照亮日月星辰,感念时光轻㳀。
这大磨盘,用现代车辆、吊车运输安装,也不容易,那么九十多年前,他们用啥办法把这物件鼓捣上来的,况且,步步上坡,必经的长脖子梁坡度三四十度,雨雪天路滑,空身行走也得四肢扒地,何况还鼓捣这么个大磨盘。难道是神人像滚铁环一样滚动上来的?
想起爷常说的故事,咱们这个上邻呀,全村住的地势最高,是高邻。独子外号季大脑袋,个大,力大,饭量好,拳头大豆包一顿能吃二十个,累死累活,勉强闹个肚儿不空,跟老爹老娘过着清贫日子。她爹老实巴交,认干,几天也不说一句话。他那个娘,能说会道,麻子脸,心眼比麻子还多,一眨眼一个主意,当家主事,支配爷俩辛劳苦作,积攒俩钱,又跟白地主顶长工钱,换这块山坡地,盖三间茅草房,总算巴结个媳妇,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
偏说这媳妇,小个,体格弱,机灵,给白地主三姨太当过丫环,干不得重活。季大脑袋给白地主家当长工,遇着谁欺侮她,就出手护着,天也不怕。恰巧,她又犯三姨太大忌,多次故意放跑伺养的赤狐,黄鼠狼,蛇,白地主就把他卖给季大脑袋了,顶五年工钱。
季大脑袋乐意,恨不能整天把娘子拴裤腰上提留着。这么看护着也不行,麻脸婆婆逮着机会就欺侮她,有毛驴也不让用,强迫她推碾子拉磨做豆腐,也不给吃饱,喝碗豆浆,豆腐脑,吃块豆腐,想都别想,麻子脸盯着呢。就想着饿跑她,给儿子再巴结个比驴能干,比小猫吃得少的媳妇,过好日子。
怪,儿媳妇干重活吃不饱饭,也不敢告诉季大脑袋,身子不见瘦,反倒胖壮很多。麻脸纳闷儿,悄悄盯梢,这一盯,可吓坏了。
有天晚上,媳妇推磨回来,天黑得不见五指,摸黑进了西屋,点上豆粒大点灯花照着,看见炕沿扔半碗稀菜粥,能照得见人影。这点稀粥不够塞牙缝儿,媳妇抹抹泪,用筷子在稀粥碗里搅搅,边搅边说,够了,有剩儿,别添了,给吃不上饭的好人送去吧。
麻脸扒门缝瞅着,吓得浑身筛糠尿裤子了。你说怎么着,那半碗凉稀粥,随着媳妇搅动慢慢冒热气了,媳妇再倒进小盆,满满一盆,喷香,羊肉粥味道。媳妇喝得热汗淋漓,吃饱了,又用筷子返转,念叨,够了,够了,剩下的送给好人吧。
说着,盆碗的粥没了,不用涮,干净得不见半点印迹。
麻脸主动交权,让媳妇当家。从此,不管年景旱涝天灾,总能种地丰收,买卖赚钱,扑腾腾地,置买了几垧地,干啥啥顺当。
农忙也雇六个短工,都是车轴汉子,能吃能干,开饭时,只有四盘碟子芯那丁点菜,不够人一大口,半盆饭,不够一个人吃。短工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放肚子吃,媳妇过来,筷子在菜盘、饭盆里翻动几下,大伙尽情吃,放开吃,吃不完的。
六个短工半信半疑,直到吃撑弯不下腰,那饭菜还是刚端上来那么多,没少一分。
季家兴旺了,拴大车,开馆子,置买地,盖大房子,套高大院墙,使唤长工,丫环,日子火炭样红火。
单说年夜吃饺子,主人下人一样伙食,媳妇订的规矩,都是人,分啥主仆。麻脸不乐意,撂脸子,看守着下人不让包那么多饺子,心疼。
端上一盘饺子,不够小孩子吃的,大伙都推脱不饿,不伸筷子,媳妇乐呵呵,都吃,使劲吃,吃不了的。
媳妇筷子翻动,双手扇动饺子,好像怕坨了似的,摊在大盖帘上,眼瞅着盖帘热乎乎饺子越来越多,又摊了另外几大盖帘,大伙吃得饱饱的,那饺子还在增长,有熟有生的,吃到破五也吃不完。
媳妇说,够了,够了,给好人送去吧。
大年初一,大地主白百万死了,咽气前嘱咐家人,大伙各自想辙吧,我败家啦,做损得报应啦。
下人透露,白家包不少年夜饺子,准备吃过正月初五(破五),不知怎的,生的熟的,一个没剩。没法子,大年夜吃白面玉米面两掺面条,却煮出一锅玉米稀糊糊。
那时节,地主老财家都乐意置办马车,大轿子,院里得有碾房,磨房,图个青龙白虎镇压着,日子稳当吉利。
麻脸非要整,媳妇不愿意,说,咱小门小户,衣食不愁就比很多乡亲好多了,花大钱整治它,不如救济救济乡亲呢。再说青龙白虎保佑福大行善的,福份小压持不住,反倒不吉利。
婆婆不愿意听,吆喝季大脑袋赶三套大马车,串铃当当,张扬着拉她下山,到十五里地外的石匠沟,专找铁大石匠订购一盘十万斤青石磨,白地主家磨盘八万斤,得超过他,这样,她家磨盘就是方园三百里头一号,多少钱由你说。
铁石匠一听,摇头,你给多少钱我也不给你做,这大一盘磨,我凿得出来,你鼓捣不回去。除非神仙出手,不然砸我手上,伤里子损面子,不干。
你管那多干啥,只管做就是。说着,甩下厚厚订钱,扬长而去。
这盘大磨,折腾得铁石匠寝食难安,他带领五个徒弟,爬山越岭寻找石料,整整用了一年,雇人开料后,等待数九寒冬,再泼水成冰,用十几匹骡马牛驴拖拉,才将大料运回货场,日夜轮流凿刻,整整凿了两年,才算大功告成。
给季家捎信验货提货,这下子,麻脸不敢露脸,季大脑袋也不敢出头。小个媳妇来了,只带六个长工,一马拉车,装来几十根五米长粗檩木,一根粗绳子,一大车黍子秸。铁石匠心想,六十个人鼓捣回家,就是能人,你这几个人,万难。
六人按照小媳妇指令,先挺起磨盘一角,塞入木檩子做杠杆,之间拉开半米左右距离,杠子底下用黍子秸铺出厚厚滑滑道路,两边人扯绳兜牢磨盘后腚,连拉带拽,磨盘哧哧溜溜沿滑杠黍子秸往前游走,下坡,平地滑得跟冰车一般,走得缓慢平稳,引得看热闹的人山人海,捣腾过长脖梁,到家门口最陡上坡这段路,有二百多米,一拉上坡一尺,沉滑两尺,怎么也运动不上去。无奈,只得在磨盘后面打牢掩石,钉死地面,前后动弹不得。
半夜,天空阴沉,像扣下锅底,伸手不见五指,媳妇对麻脸说,你上下院叔叔家背背,早点歇息,这用不着你操心。你听着啥动静别慌张,千万别起坏心,喊嚷不洁净话。千万千万呀。
下院是我爷爷家。
麻脸嘴上跟爷爷奶奶唠嗑,耳朵探挂着外边动静。就听媳妇喊:辛苦啊,今儿遇着为难招窄事啦,得麻烦大伙再使使劲,鼓捣家去,我给大伙烧香磕头敬贡项。
扒窗户眼往外瞅,黑黝黝夜色里,无数绿光闪亮,吱吱叫唤,好像还有领头指挥的,发团耀眼红光,那一堆绿光红光一耸一耸往前推拉,照亮六个短工像驴马一样弓身撅腚猫腰往前拱,不大一会儿,磨盘上坡,跨墙,进院门,媳妇说,费费手,大伙给安装利索吧,好人做到底,修仙修到家。
团团红光绿光院中忙碌,照亮院子,村子,谁也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什么。
麻脸此时生了坏肠子,核计,这“外科”(鬼怪神)厉害,十万斤大磨盘不费劲就搬运进家了,万一他们哪天生了外心,不再护佑我家,我家不也得跟白大地主一样败家吗。凡正我家现在吃不尽用不尽,几辈子不愁,干脆一遭收了它们,不留后患。
这么想着,不顾我爷爷奶奶阻拦,忽地推开窗户,炸雷似地高声叫喊,你们小心磨盘给砸死净光喽。
呼嗵,磨盘倒塌,山崩地裂,接着掠过道道闪电,降下阵阵霹雷,包围季家大院啪咔啪咔敲打,小山村房屋被余波震荡得稀哩哗啦,还是有几缕红绿光躲过闪电霹雳,电光一闪,飞入白狼山里,熄灭了。
次日,麻脸和乡亲心惊胆颤进门一看,吓得倒地滚坡,面无血色,那磨盘和院子周围血色厚积半尺,血水如泉往坡下流淌,至今,下大雨发水还是血红色的。几百只赤狐,黄鼠狼,蛇,尸横遍地,残不忍睹。
麻脸抱头,突然哇一声,扯掉全身衣服,赤裸裸跑,又哭又笑,又蹦又跳,疯了。
媳妇跪地半夜,砰砰磕头,血肉模糊,一言不语,慢慢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大脑袋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哈哈笑,举起一把竹扫把,当火把玩,刚一接触房子,噼啪一响,燃起冲天大火,烧得门窗不剩,只留断壁残垣。
电闪雷鸣里,六个长工安然无恙,问他们看见听见了啥,都摇头,不知道,好像睡了一大觉,真累,缓醒好几天,才歇过乏来。
多年后,有人在白狼山大悲寺,看见了小媳妇,她一身道服,波澜不惊,身边,转动着赤狐、黄鼠狼,蛇,她说,世间最可怕的是人,是善恶不定的心。
后来,村里人反应过来,小媳妇在白家给三姨太当使唤丫环时,做了善事,积了大德,才有成仙得道的赤狐、黄鼠狼、蛇保佑她,加之季大脑袋敢于保护小丫鬟,积了德行,两人结合后,才有后来的好日子。
三姨太戏子出身,最爱穿皮草,嫌弃收购的猎获有枪眼儿勒痕,色杂,品相不好,非要同根同族同色制做皮草,独一无二。因此,白家建养殖坊,制皮坊,制衣坊,满足三姨太欲望。
白地主养蛇取胆食肉,大补,要多子多福,又弄养蛇坊。
小丫环心善,多次放生这群待宰的生灵,挨了不少打,卖给季大脑袋做媳妇。
每回讲完故事,爷爷叹气,奶奶补充,这不是瞎话,是俺们经见的真事。
然后两人一齐说,不信你看看。
看完,回程,我和媳妇都不说话。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看手机微信,买主卖主电话和语音好几十个,我回复,那条伤天害理供应链断就断吧,我不捣腾病死肉啦,金盆洗手,立地成人。4306字。
【作者简介】刘国琳,退休军官,原籍辽宁省朝阳市,现居大连,杭州。《世界文学》签约作家,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专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世界文学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解放军生活》《散文》《小小选刊》《精短小说》等发表作品5000余篇,获奖数百次,出版文学作品集《良民英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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