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从杜牧与介子推说起
都 乖 堂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春雨斜丝,杏花掩映,杨柳雾罩,燕莺啼旋。渺渺间,那个“开缸十里汾酒香,醉眸又问杏花村”的酒馆,若隐若现,氤氲在轻纱般的薄雾里,流淌着丝丝禅意,给人一种远离凡尘俗世之感。
通往汾州(今山西省汾阳市)的大道上,一位官宦模样的行人蹒跚地走过来,穿着白色的外衣,头戴“太白”帽,不时抚着不算太长的胡须。走在稀稀疏疏的人流中,他显得格外醒目。这个生逢乱世的英杰才子,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晚唐一路走来,心里一定有着别人看不见的失落与感伤。可能是清明时节缘故,使他变得更加神思茫然。
在经历安史之乱的沉重摧残后,曾经如日中天的唐王朝倪露颓败之势,已不见初唐诗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意气风发,更遑论盛唐诗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狂傲,好像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带着一丝大厦将倾、狂澜难挽的阴影。自诩“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的显赫家世和自豪得意,不论是家族的寄托厚望,还是自己的终极目标,杜牧从小就怀抱关心国事,挽救危亡、恢复大唐王朝繁荣昌盛的政治理想。20岁向朝廷献计平虏大获全胜,23岁借古讽今、针砭时弊写就千古佳作《阿房宫赋》,26岁更是进士及第。尽凭这些,谁还能质疑他不是一个安邦定国的军事奇才、才华横溢的大才子呢?
待他步入仕途,数十年间奔波各地,京官即好,外放也罢,在大大小小的官位上也一直致力于经世致用之学,常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改革弊政,免除猾吏豪胥额外强征的苛捐杂税。然而,偌大的朝廷没有人愿意听他一个小小的幕僚或刺史的声音。他能干的就是陪领导视察视察,帮领导写写讲话稿,和一些校正典籍的机械性无聊工作。官署寓所,苟延残喘。未遇明主,怀才难展。党派纷争,小人幸宠。在那些郁郁不得志,理想化为泡影的暗夜里,我相信,失望至极的他一定有泪流过。而可能就在那流泪的一瞬,杜牧内心伤感的气球胀破了。他后来回顾自己的为官生涯时,曾写道:“某比于流辈,疏阔慵怠,不知去向。惟好读书,多忘;为文,格卑。十年为幕府吏,每促束于簿书宴游间。”
这次,已过不惑之年的杜牧,又一次在“牛李党争”中深陷政治漩涡,残遭贬黜,外放赴任池州。他准备绕道北游汾州、并州(今山西省太原市),追悯先贤达士,意沾曾祖德泽。有“儒将风范”的曾祖父杜希望曾任汾州西河太守,后遭权臣陷害致死,至今身誉没有得到彻底平反,骨殖还暂厝西河。
前两天,路过以“割股啖君”典故而名的介休时,故友相聚,以凉粉、凉面、凉糕等寒食款待。席间,大家或思乡念亲,或借景生情,感慨尤多,灵感顿生,诗兴大发,咏者甚多。当众生齐咏“千古廉士”介子推的绝笔时,杜牧不由沉思起这个充满变数而又危机初现的晚唐时代,面对如今朝廷党争纷扰而又藩镇割据军阀自立的国家危难,还有父辈创立的名门望族绩业因自己而衰败落魄,暗自落下了伤心的眼泪。抚案间,自言自语,百感交织,吟诵诗云: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
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
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追思一千多年前的忠臣介子推,随晋国公子重耳为躲避祸乱而流亡他国长达十九年,始终追随左右、不离不弃,甚至“割股啖君”。重耳励精图治,成为一代名君“晋文公”,分封群臣时却忘记了介子推。有人为他打抱不平,看到国门上诏令:“倘有遗下功劳未叙,许其自言”,特地到介子推家里报信,介子推笑了笑没应声。老母亲问介子推:你效力十九年,而且曾经割身上的肉救君上饱腹,这功劳不能算小,怎么不去说呢?介子推说:献公有九个儿子,顶数重耳贤德。惠公、怀公无德,所以上天不助他,才把国家交给重耳。而那几个人不知天意,以为是自己辅佐的功劳,在那里争功邀赏,这不是骗人吗?我为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老母亲说:你就是不求官禄,也应该入朝和文公见一面,也不埋没割肉奉君的功劳。介子推说:孩儿既然无求于君上,何必去求见呢?老母亲说:你能做清廉的士人,我怎么不能做廉士的母亲。我们母子应当去隐居深山,不再接触这污秽的市井生活。介子推非常高兴母亲的理解和支持,说:孩儿特别喜欢绵山(今山西省介休市东南)这个地方,高山深谷,我们应当到那里去。
后来晋文公亲自到绵山恭请介子推,介子推不愿为官,躲藏绝情不出。文公命手下放火焚山,想逼介子推露面,结果介子推抱着母亲被烧死在一棵大柳树下。为了纪念这位忠臣义士,号令全国在介子推死难之日不得生火做饭,只吃冷食,俗称为“寒食节”。第二年,晋文公率众臣登山祭奠,发现老柳树死而复生,吐出新芽,便赐老柳树为“清明树”,并晓谕天下,把寒食节的后一天定为“清明节”,以祭奠介子推,并勉励自己勤政清明。
从介休一路走来,杜牧孤零零一个人在异乡路上奔波着,心里已经不是滋味。况且,天公也不作美,阴沉着脸,将牛毛细雨纷纷洒落下来,眼前迷蒙蒙的,春衫湿漉漉的。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仰天长叹:断魂人在天涯,不就是自己吗?步履维艰,饥肠难耐,还是找个酒店避避雨,暖暖身,消消心头的愁苦吧!
偌大的酒馆空荡荡的,只有酒保一人。酒过三巡,杜牧不由发出“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感叹,白皙的脸颊微微染上红晕,原本整整齐齐的发丝也零零散散的飘落,褪去了原先一尘不染的气质。随即,大声吟诵起“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的旧日佳作,他醉了。醉梦中,他梦见自己的灵魂,与失之交臂的介子推一起,在绵山之巅游荡,冥冥之中看见那些摸不到边际的鬼神,寻找生死之间的缺口……
千百年来,我们一直停留在杜牧设置的“清明节”情境里,以为那就是杜牧的清明。只知愁苦,不明欢快。其实,我们都不懂。在诗人眼中,清明除了“雨纷纷”,清明还有“杏花村”。除了愁绪一腔,还有欢乐满怀。除扫墓祭祖为主外,还有踏青、插柳等等。感念先人是理所应当的,孝是百善之首,该哭就得哭,但清明不应该全是泪水。我们不必牵强地去灰暗自己心中的清明世界,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去探望祖先的路上,也要生出春光和煦的念头。杜牧的清明是灰色但不忧郁,是晴朗但不嘈杂,是“雨纷纷”的敬意,又是“杏花村”的惬意。杜牧的清明虽然是“中庸”的,但它带给我们却是逐光而行,心有暖阳,何惧人生沧桑的希冀和启发。
伴随着岁月的流逝,寒食节静静地融入了清明节,介子推所代表的封建愚忠思想也已沉入历史长河。不过,寒食所代表的人们对忠诚廉洁、政治清明的赞许,却是千年如一的。
幽山一僻处,杏花开正浓。一壶清茶,或一坛老酒,一对恋人,或三五挚友。掸去闹市里的灰尘,放下私心杂念,
还自己一片晴朗的自由世界。不远处,牧童隔空遥指的“杏花村”还在。
清明,从杜牧与介子推说起,它岂止只是一个节日呢!
作者简介:
都乖堂,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周秦文化厚重之地——宝鸡陈仓,十七岁始淬炼于河西走廊锁钥雄关——拂晓劲旅,现供职于嘉峪关市生态环境局,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嘉峪关市作家协会会员。“生活、激情、真诚、感恩”热恋一方黄天厚土,笔耕不辍,勤学励志书写人生真谛,执著于“寻根文学”创作,至今已有一百多余篇散文随笔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个人散文集《心路驿站》由中国人民出版社出版。